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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球报道:语言学者韩晗 我们一定要有母语自信

2020-03-13 09:11226870中新网

原标题:语言学者韩晗 我们一定要有母语自信

“山川异域,风月同天”这样隽永的诗句能从日本漂洋过海而来,和当今日语修辞关系不大,而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深刻影响日本的结果

能够留下的修辞,不是因为新,也不是因为俗,而是因为超越历史

语言审美是一切审美的基础。反之亦然,如果一个人各方面看起来很好,但语言不行,这个人还是要打折扣

一流汉语修辞的标准,第一是用词须精,第二是措辞要雅,第三是言之有物

本报记者王若辰

日本友好团体捐赠中国抗疫物资的包装箱上,写着“山川异域,风月同天”“岂曰无衣?与子同裳”“青山一道同云雨,明月何曾是两乡”“辽河雪融,富山花开;同气连枝,共盼春来”等等。隽永的古诗,典雅的共情,我外交部发言人称赞这是日本人民“温暖人心的举动”。

在中国互联网上,或是由于过去鲜闻少用,“风月同天”似乎让网友“发现新大陆”,引发一场关于文化传承的讨论,热度“出圈”了。

武汉大学国家文化发展研究院“85后”副教授韩晗也参与了这场讨论,“无心插柳”让一个原本“小众”的学术类微信公众号产出一篇“爆款”。韩晗疾呼:传承中华文化,必须“补习”汉语修辞;文化自信,必须守护我们的母语自信。

汉语之美,美在修辞

草地:因为抗击疫情,几句典雅的古诗文“出口转内销”,顺带让很多人再次惊叹我们的汉语真美。作为语言学者,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?

韩晗:我认为,汉语之美,美在修辞。什么是修辞?“修”是修饰,“辞”是言辞,指的是让人较为舒适地接受你说的话或写的文章。狭义的修辞指的是我们平时写文章常用到的拟人、比喻等修辞方式,广义的修辞则指说话、行文的方式。

修辞,可以说是与汉语相伴而生的。想想吧,我们的祖先多么在乎说话、行文,早在《周易》里就有“修辞立诚”,意思是说话、行文应当表现自己的真实想法。韩愈也说过“修辞明道”,讲的是说话行文要有真情实意,不能满嘴跑火车、满纸假大空。

修辞,可以说是人类从古到今追求美好语言的一条路径。在西方,古希腊、古罗马时期也有一门“修辞学”,主要是培养一个人如何得体地演讲。

在中国,修辞主要体现在古诗文中。能够随口吟诵、引用古诗文,不仅是文化人的“标配”,在草野民间,很多老人也能吟几句唐诗宋词。幼儿就会背古诗,在中国是平常事。

古诗文的魅力,除了朗朗上口音韵美,很重要的就是修辞美,“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银河落九天”,就是神来之笔的修辞。不需要太多举例,古诗文的美,每个人都能自己回味。电视上搞“诗词大会”“经典咏流传”,吸引那么多观众,恰恰说明我们中国人对自己的母语是无限热爱。

日本友人的“文化用心”

草地:既如此,为何日本友人“送回”的中国古诗,让网友好像发现了新大陆?

韩晗:这首先是因为,日本友人为表达对中国抗疫的支持,表达“共情”,是认真动了心思的。看似随手拈来的几句古诗,实际上“不动声色”地拉近了与中国人民的情感。

相比较,我们中国人在类似表达时,虽然很慷慨很实在,但在巧妙地借助文化力量上,用的心思不多。说到底,我们母语的典雅优美,与日常说话、行文表达,还没有很好地融在一起。

有网友考证,“风月同天”这几个字是日本华侨写的。我曾说过,千万不要低估华侨的文化能力。世界各地的很多华埠,都保留了中国传统文化。比如横滨中华街,有近一百五十年的历史,里面很多生活方式、交往礼仪与言语修辞都保留了古代中国的一些文化特征。

我有一个同学,十几年前在横滨国立大学留学,然后就住在那条唐人街上,久而久之他居然练成了一手漂亮的毛笔字。他告诉我是房东教他写的,老先生客厅里还高悬清代乾隆年间“父子进士”匾额,是祖上传下来的。

“山川异域,风月同天”这样隽永的诗句能从日本漂洋过海而来,和当今日语修辞关系不大,而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深刻影响日本的结果。这是历史事实。比如说十七、十八世纪的日本钱币上就铸造着“宽永通宝”四字。再看明治之前很多“和刻本”古籍,也都是中文的,当时日本很多武士都能写很好的汉诗。就我所知,日本高中有一门课叫“国语综合”,里面会涉及大量的中国文学经典。所以很多日本人对于中国文化不陌生。

日语形成后,中文也在日本流通。日文当中一流的修辞,从流变上讲,既有自身的民族性,也有汉语修辞的影子。被奉为日文经典的连歌,源自唐代的绝句。再比如说,日文当中的郑重语、敬语和自谦语,和中国文化也有一定关系。

守护汉语修辞美

草地:很多网友说自己搜肠刮肚也想不出“山川异域,风月同天”这样的语句。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?

韩晗:一句话,很多人知道什么是丑的,但不知道什么是美的。这是修辞审美教育的第一步。首先你要知道,“今天上门、明年上坟”这种话不能说。那该说什么?这就需要一定的时间去努力。

文化人首先应该行动起来,在传承、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有担当有作为。韩愈、欧阳修、范仲淹、李梦阳、梁启超、黄遵宪……几乎每个时代都有知识分子主动提出改革文风,捍卫汉语修辞,这是中华优秀文化长盛不衰的重要动力。

我常讲,五四之后,中国知识分子提倡的“白话文运动”,实现了“文化权力”下放,开始消除“文盲”现象。今天,我们不妨再掀起一场“古文运动”,让数千年形成的美好修辞发扬光大,让我们从“会说话”到“说好话”。

草地:您说的“古文运动”,是就什么意义而言的?

韩晗:我说的“古文运动”不是哪个时代的“古文”,而是中华传统文化中最一流的修辞。韩愈的古文运动也是这个意思,是借“古”而创“新”。

韩愈讲古文运动,实际是要改革六朝以来的“骈文”,骈文是什么呢?就是以僵化、华丽修辞组成的一种文体,看起来气势浩荡,但空洞无物。韩愈认为这类文体是“引人入坑”的诱饵。

韩愈推崇古文,“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”,其实就是希望恢复汉代言之有物、措辞精当、具有真情实感的修辞。

我们今天一些公文和新闻稿中,也出现了批量化的僵化修辞,看似雄浑壮观,但内容非常空洞,这当然不是好的汉语修辞,而是形式主义、官僚主义在文风上的表现。

韩愈离今天有一千多年了,这一千多年间,汉语修辞在不断提升,一直到现代,如鲁迅先生、朱自清先生与钱锺书先生,笔下都是一流的汉语修辞。我们应当反对形式主义的文风,主动对标最一流的汉语修辞,守护汉语修辞美。

汉语修辞并非少部分人专享

草地:语言有超越时代和文化的评价标准吗?中国古代的汉语审美性强,是不是也与诗词歌赋只是少部分“文化人”的专利有关?

韩晗:“一代有一代之文学”,自然“一代有一代之修辞”,但修辞也有超越时代的评价标准。一流汉语修辞的标准,第一是用词须精,第二是措辞要雅,第三是言之有物——这里的“有物”可以是客观之物,也可以是“心中之物”。所以,汉语审美性是否只在诗词歌赋中,只是少部分人专享,我看未必如此。

古时候老百姓的用语也很简单、朴实,但也不乏一流的汉语修辞,在很多话本小说里都可以看到。比如说元曲中的例子,“有人问我事如何?人海阔,无日不风波”“不分好歹何为地,错勘贤愚枉做天”,等等。王国维先生评价“元风实于新文体中使用新言语”,元曲本身就是民间俗文学。

宋元话本小说,比如《快嘴李翠莲》《三国志平话》,里面很多精彩的句子,都是来自当时民间的一流修辞。

当然,也会有一些粗鄙的俚语、骂人的脏话与一些低俗的段子,最有名的就是我们经常拿来调侃的李逵那句口头禅“鸟”,因为李逵没读过什么书,他说的很多话也代表了当时底层民众说话的方式,我想这些不雅的修辞当然是不必被推崇的。

能够留下的修辞,不是因为新,也不是因为俗,而是因为超越历史。比如晚清时中国从日本翻译了很多专业术语,最终超越了历史,根植于汉语修辞当中。而许多俗语,却没有留下来。

现在网络语言里有无超越历史的词?我想可能是有的,比如说“给力”。但是像“真香”“奥利给”我想是不太可能的。至于像“尼玛”“卧槽”之类,它们的命运一定是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,没得商量。

语感比语法更重要

草地:守护汉语修辞,基础教育应该做些什么?

韩晗:我认为,目前语文课本里中国古典文学的经典作品仍不够多。我觉得整个家庭教育与教育系统,应该将语言教育从应试教育中解放出来。语言特别是修辞,它不是用来应试的,一旦应试就会成为僵化的模式。

你看古代科举的八股文,并没有传世之作,为什么?因为那是应试的模式化之作。无论是英语还是中文,我们的学习路径都是有问题的。举例而言,我们学习一种语言时,特别看重语法却忽视语感,这是修辞学习最大的问题。

语言不是数理化,而是活的,是可以玩味的。语法固然重要,但是语感更重要。所以一定要读最一流的修辞,培养最好的语感。汉语英语都是如此。

我中学时英语成绩并不好,后来通过小时候培养汉语语感悟出了门道,靠自学把英语学好了。怎么学?大段背诵莎士比亚的剧本、华兹华斯的诗歌和维多利亚时期的散文,你看人家怎么造句子的,你就怎么用,这就是对标一流修辞。

我对自己的孩子没有特别严格的修辞教育,而是鼓励她自己读书,我只负责帮她遴选书。读书是自己的事情,首先要读最好的儿童文学译本和古诗词,以后我会让她读一些古文,这些都是一个中国人的必修课。

草地:语言表达优雅、讲究了,会带来那些改变?

韩晗:语言审美是一切审美的基础。反之亦然,如果一个人各方面看起来很好,但语言不行,这个人还是要打折扣。

有一年,我遇到一位比我年长几岁的女明星,优雅谦和,举止端庄。席间,我们几乎同时出来到餐厅的阳台上接电话,我突然听到她蛮横地一脚踩在阳台的椅子上,然后用方言对着电话那端骂人,各种污言秽语如连珠炮,简直不忍卒听。我一下子就知道,她展现的一切“美好”都是被训练的,或者更通俗来说是“装出来的”。

说到底,语言既是一个人、一个民族灵魂的外衣,更是一个人、一个民族最难掩饰的灵魂。

语言自信是文化自信的应有之义

草地:如何创造一个好的汉语审美环境?

韩晗:毋庸讳言,我们现在的汉语审美环境是存在问题的。

一是世界范围内一定程度上存在“语言霸权主义”,让我们的语言“承压”。比如,现在一些高校对教师出版英文专著、发表英语论文有更多奖励,其实学术成果的质量,与用何种语言写出来并不存在任何关系。

二是新文化运动以来书面语言标准的变化有得有失。得,是白话文实现了“语言权力”下放,尤其是书面语言的通俗化大大促进了文化普及,是一件好事。失,是在通俗化的过程中也出现了庸俗化,到了网上,“典雅”似乎越来越曲高和寡,“猛话”则越来越大行其道,甚至出现了“口号诗”等奇怪的文体。

三是互联网时代“新型世界语”的出现,对很多母语构成了威胁。举例而言,国际通行的表情包,就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语言本身的符号意义。而作为象形文字的汉字,如果“切香肠”一样被不断抹去符号意义,实际上是在不断减损我们语言背后的文化密码。

我们要打破“语言霸权主义”,当然不是要拒绝英语;今天我们汉语修辞出了问题,也不能说是学英语造成的。我们不但要学习英语,有机会甚至还要学习更多的语言,但必须树立一个基本心态:作为中国人要知道,我们的母语,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之一。一定要有母语自信,守护优美典雅的汉语修辞。语言自信,是文化自信的的应有之义。

【编辑:郭泽华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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